梁武帝萧衍学识渊博,对儒、玄、佛、道等都有精深研究,并撰有多部著作,因而他的思想是多元的,对此学者多有探究,但主要侧重于哲学内涵的剖析。梁武帝是一
一、梁武帝统治前期的儒家思想
梁武帝在《述三教诗》中说自己: “少时学周孔,弱冠穷六经。”在《净业赋》中自述说: “布衣之时,唯知礼义,不知信向,烹宰众生,以接宾客。”这足以说明梁武帝出身儒生,因而他在位前期的统治思想以儒家为宗。其突出表现之一是: 他将儒家核心思想忠孝仁义作为施政用人的基本指导原则,信赖重用起初拒不投降自己的忠义之士,而对于投诚拥戴自己的不忠不义官员,则表现出明显的嫌恶态度。梁武帝对于忠义官员的信赖重用,赢得他们尽心竭力为朝廷效劳。由于萧齐末年政治腐败不堪,民心丧失殆尽,当时的雍州刺史萧衍起兵反齐时,各地官员纷纷响应。萧衍派遣豫州刺史马仙琕的朋友姚仲宾去劝降他,马仙琕将姚仲宾斩首示众,并且经常劫掠萧衍的漕运。建康失陷后,马仙琕才解除武装归降。萧衍坦诚地对他说: “射钩斩袪,昔人弗忌。卿勿以戮使断运,苟自嫌绝也。”马仙琕的母亲病故后,萧衍“知其贫,赙给甚厚”。这让马仙琕感激涕零,决心与弟弟仲艾“以心力自效”。在对魏战争中,他果然“勇冠三军,当其冲者,莫不摧破”。天监十年(511) ,他指挥梁军大败魏军,取得著名的朐山大捷,“魏众免者十一二,收其兵粮牛马器械,不可胜数”。萧衍围攻建康时,“州牧郡守皆望风降款,( 吴兴太守袁) 昂独拒境不受命”。萧衍亲自给他写信劝降,也遭到拒绝。建康平定,袁昂才降附。萧衍登基后开诚布公地对他说: “朕遗射钩,卿无自外。”他历任吏部尚书、尚书令、中书监、丹阳尹等要职。梁武帝的不计前嫌,使袁昂“常欲竭诚酬报”。萧衍兵临建康,齐东昏侯萧宝卷被害,文武百官联合签名将其首颅送萧衍,领右卫将军王志却借故没有署名。萧衍看后,不但没有责备他,也未怀恨在心,相反心里对他赞赏不已,先后任命他为丹阳尹、中书令、散骑常侍、金紫光禄大夫等显要官职。梁武帝对于前朝不忠不义官员的态度与上述忠义之士形成鲜明对比。萧齐南清河太守沈约,最早提议、反复劝说萧衍取代萧齐称帝,并预先为他准备好了登基“诏书并诸选置”。梁武帝称赞他与范云说: “我起兵于今三年矣,功臣诸将,实有其劳; 然成帝业者,乃卿二人也。”然而,“( 沈) 约久处端揆,有志台司,论者咸谓为宜,而帝终不用”。梁武帝对沈约心有芥蒂的原因,是他对萧齐的不忠不义。因此,他虽然是梁武帝的旧友与佐命功臣,多年担任尚书令一职,大臣都公认他有资格登三公高位,但却不能如愿以偿。萧齐的侍中兼卫尉张
梁武帝是位大孝子,为纪念去世的双亲,他“于钟山下建大爱敬寺,于青溪侧造大智度寺”,仍感觉不能表达对亡亲的悼念,“复于宫内起至敬殿”,他在《孝思赋》中鲜明提出: “治本归于三大,生民穷于五孝”; 他在《述三教诗》中讲述学习儒家经典的感悟是,“孝义连方册,仁恕满丹青”。仁义孝不仅体现在梁武帝的思想上,而且落实到他的政治实践中。《梁书·武帝纪中》: 天监十一年四月,他下诏青州埋葬上年在朐山大捷中阵亡的北魏将士,其理由是“掩骼埋胔,仁者用心”; 次年二月,他下诏全国安葬裸露的尸骨称,“掩骼埋胔,义重周经”。成景儁雇人将杀父仇人、身为鄱阳内史的常邕和刺杀,又将他的子弟全部毒害。而梁“武帝义之,每为屈法。景儁家仇既雪,每思报效,后除北豫州刺史,侵魏,所向必推其智勇,时以比马仙琕。兼有政绩见怀,北豫州吏人树碑纪德。”《礼记·曲礼上》宣扬: “父之仇弗共戴天”。梁武帝对成景儁擅自杀害朝廷命官与滥杀无辜行为的包庇,是因为赞赏他的至孝。秘书监刘之遴被任命为郢州行事,“之遴意不愿出,固辞……武帝手敕曰: ‘朕闻妻子具,孝衰于亲; 爵禄具,忠衰
梁武帝的佞佛众所周知,实际上那仅是他统治后期( 527—549 年) 的事情,他统治前期( 502 - 526 年) 不遗余力推崇的是儒学。因此,梁武帝儒家思想的突出表现之二,是他对儒学的大力倡导,并将儒学修养作为重要的选官标准。梁武帝登基后不久,召集硕学名儒何佟之、贺瑒、严植之、明山宾等人,“撰吉凶军宾嘉五礼,凡一千余卷,高祖称制断疑。”普通六年( 525) 五礼修成后,他诏令有关部门遵照执行。天监四年正月,置《五经》博士各一人,兴办五个学馆,每馆有生员数百人,由政府供给饮食。“其射策通明经者,即除为吏,于是怀经负笈者云会矣。又选学生遣就会稽云门山,受业于庐江何胤,分遣博士、祭酒,到州郡立学。”同年六月,“立孔子庙”; 次年五月,“置集雅馆以招远学”; 大同七年十二月,“于宫城西立士林馆,延集学者”。天监九年三月,他下诏“皇太子及王侯之子,年在从师者,可令入学”; 该年三月与十二月他两次亲临国子学,策试生员,赏赐国子祭酒等教职人员。他还先后八次“亲祠明堂”。特别是梁武帝将经术作为选官的必备条件,天监四年正月他下诏: “今九流常选,年未三十,不通一经,不得解褐。若有才同甘、颜,勿限年次。”天监八年五月他下诏: “其有能通一经、始末无倦者,策实之后,选可量加叙录。虽复牛监羊肆,寒品后门,并随才试吏,勿有遗隔。”由于当时“士庶天隔”,士族地主凭借门第,“平流进取,坐至公卿”,而庶民入仕和晋升则极为困难。梁武帝则规定不论士族还是庶民,一律凭才学选拔官员,这就突破了当时森严的门第限制,为寒庶子弟的入仕打开了一条通道。魏晋以来,儒学在玄学的冲击下,一度衰微不振,由于梁武帝的倡导,萧梁时儒学达到魏晋南朝的鼎盛。正如明清之际的著名思想家王夫之所说,梁武帝的重教崇儒,使“六经之教,蔚然兴焉,虽疵而未醇,华而未实,固东汉以下未有之盛也。”
梁武帝深知,“为国之急,惟在执宪直绳”。因此他统治前期,在儒家思想指导下,励精图治,严格选拔官员,大力整饬吏治,赏罚严明,培育出一大批勤政廉洁的官员⑨。这促使政治清明、社会稳定、经济发展,成为“梁武帝之治”出现的政治保障。遗憾的是,面对太平盛世,梁武帝日益骄傲自满,沉溺佛教不能自拔,其统治思想随之由儒学变为佛教。
二、梁武帝统治后期的佛教思想
梁武帝在“舍道事佛”的敕文中秉承佛经宣称: “道有九十六种,唯佛一道是于正道; 其余九十五种各为邪道”,并要求“公卿百官,侯王宗族,宜反伪就真,舍邪入正。”瑏瑠不少学者据此认为,这标志梁武帝宣布佛教为国教。其实不然,因为他宣布的是自己事佛,仅要求贵族百官信佛,与汉武帝的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不可同日而语。
由于梁武帝日益沉溺佛教,他统治思想中的佛教特征日益凸显。广陵太守江革被北魏军队俘获,北魏徐州刺史元延明要求他“作丈八寺碑并祭彭祖文”,江革宁死不从。普通七年他被释放回国,梁武帝表彰他“临危不挠”。后来梁武帝为了劝导江革信佛,在赐给他的《觉意诗》中说: “惟当勤精进,自强行胜修; 岂可作底突,如彼必死囚。”梁武帝从佛教立场出发,对江革不畏强暴、威武不屈的高尚情操的否定,对忠义思想无疑是沉重的打击。对此,叶适的评论颇为深刻,“谓刚烈粗于精进,甚害义理。若知此外更须有事,则君臣必皆
佛教劝人行善,禁止人们做坏事,作为个人信仰不失为美事。作为国家最高统治者的梁武帝“笃信正法”,把佛教“以慈悲为怀”的宗旨应用于政治领域,则导致法制败坏、纲纪废弛。梁武帝“专精佛戒,每断重罪,则终日弗怿”; “武帝敦睦九族,优借朝士,有犯罪者,皆讽群下,屈法申之。百姓有罪,皆案之以法。”其实,梁武帝纵容的主要是士族官僚,后来也包括普通百姓。大通元年( 527) 正月下诏,“凡散失官物,不问多少,并从原宥。惟事涉军储,取公私见物,不在此例。”大同七年( 541) 十一月诏: “凡厥愆耗逋负,起今七年十一月九日昧爽以前,在民间无问多少,言上尚书督所未入者,皆赦除之。”十年九月诏: “凡天下罪无轻重,已发觉未发觉,讨捕未擒者,皆赦宥之。侵割耗散官物,无问多少,亦悉原除。田者荒废、水旱不作、无当时文列,应追税者,并作田不登公格者,并停。各备台州以文最逋殿,罪悉从原。”中大同元年( 546) 三月,“大赦天下:凡主守割盗、放散官物,及以军粮器甲,凡是赦所不原者,起十一年正月以前,皆悉从恩”。太清元年( 547) 正月诏: “清议禁锢,并皆宥释; 所讨逋叛,巧籍隐年,暗丁匿口,开恩百日,各令自首,不问往罪”。涉及“军粮器甲”的罪行,在梁武帝统治前期处罚极为严厉,例如,武昌太守何远“以私藏禁仗除名”。大通元年还不在“原宥”之列,中大同元年也被赦免,可见随梁武帝沉溺佛教日深,他对官员的宽容放纵愈烈。梁武帝不仅优容官员的贪污违法行径,而且对百姓耕地荒废、拖欠税粮、畏罪逃亡、伪造户籍等行为也既往不咎。梁武帝一再纵容不法之徒与佛教思想之间的关系,在他的诏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。大同四年( 538) 七月,梁武帝在诏书中说: “大悲救苦,良有以乎! 宜承佛力,弘兹宽大。凡天下罪无轻重,在今月十六日昧爽已前,皆赦除之,即日散出。”因此,李延寿谴责梁武帝: “溺于释教,弛于刑典”; “溺情内教,朝政纵弛”。梁武帝无原则宽容放免违法乱纪者,是助纣为虐,必然纵容不法之徒,使他们有恃无恐。“时勋豪子弟多纵恣,以淫盗屠杀为业,父祖不能制,尉逻莫能御。”他的威刑不立,“赏罚无章”,不仅导致吏治腐败,而且致使在战场上将官们无所畏惮、望风而逃,以致侯景叛军长驱直入,迅速兵临建康城下。佛教思想导致的纲纪废弛、吏治腐败,无疑是“梁武帝之治”走向衰败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在佛教思想作祟下,梁武帝优容东魏叛将侯景,使他得到喘息机会,并壮大了势力,从而酿成侯景之乱。侯景在涡阳被东魏大将慕容绍宗战败,仅剩马步八百人,光禄大夫萧介主张拒纳侯景。“帝以( 侯) 景兵新破,未忍移易”。侯景上书请求锦万匹,由于锦只用作颁赏,朝廷送给他青布; 又请求东冶锻工营造兵仗,“敕并给之。( 侯) 景自涡阳败后,多所征求,朝廷含弘,未尝拒绝。”
三、梁武帝以史为鉴的思想
中国古代的政治家具有以史为鉴的优良传统,前代兴衰治乱的经验教训往往成后世的龟镜。梁武帝饱读典籍,更是深谙“殷鉴不远,在于前代”的治国之道。因而他的统治思想还具有以史为鉴的鲜明特征。他大力推崇儒学就是接受两汉经验与魏晋教训的结果,他在诏书中说: “二汉登贤,莫非经术,服膺雅道,名立行成。魏、晋浮荡,儒教沦歇,风节罔树,抑此之由。”宋武帝刘裕残害禅位的晋恭帝司马德文与晋朝宗室成员,刘宋的统治比东晋短了44 年。齐高帝萧道成杀掉了禅位的宋顺帝刘准,并将其宗室子弟杀戮殆尽,萧齐又
比刘宋短命36 年。梁武帝从中总结教训说: “我政言江左以来,代谢必相诛戮,此是伤于和气,所以国祚例不灵长。”因此,他登基后打算保留禅位的齐和帝萧宝融,在尚书仆射沈约的劝告下才将萧宝融杀害; 但他没有听从大臣的建议将齐豫章王萧嶷的儿子萧子恪兄弟们处死,而是大胆重用,对宋齐两代滥杀前朝宗室成员的作法有所矫正。梁武帝实施赎刑、广泛选拔人才,是借鉴周、汉的经验。天监元年四月,他下诏: “可依周、汉旧典,有罪入赎”。五年正月他下诏: “在昔周、汉,取士方国。顷代凋讹,幽仄罕被,人孤地绝,用隔听览……凡诸郡国旧族,邦内无在朝位者,选官搜括,使郡有一人。”为进一步贯彻这一政策,七年二月,“诏于州郡县置州望、郡宗、乡豪各一人,专掌搜荐”。历史经验教训成为梁武帝施政的理论根据之一。
东晋政权为门阀士族所把持,导致皇权旁落。东晋末年出身寒微的刘裕执掌朝廷军政大权后,极力打击门阀势力。加之他对异姓文武官员充满疑忌心理,因此代晋称帝后为加强皇权,确立了重用宗室政策。由于宗室寡弱,他来不及等儿子们成年就迫不及待任命他们为重要州镇的都督刺史,从而开创了未成年王侯出镇制度。内外要职重用宗室子弟的政策与王侯出镇制度,被整个南朝的最高统治者所继承,梁武帝亦“远遵前轨,藩屏懿亲,至于戚枝,咸被任遇”。他统治时期,位居开府仪同三司的异姓官员只有谢胐、王茂、王莹与袁昂四人,宗室则有临川王萧宏、南平王萧伟、鄱阳王萧恢、始兴王萧憺、庐陵王萧续、西昌县侯萧渊藻、武陵王萧纪、邵陵王萧纶、鄱阳嗣王萧范等九人。扬州、荆州、南徐州与东扬州的刺史均为宗室子弟,吕僧珍之外的南兖州刺史,曹景宗之外的郢州刺史,邓元起之外的益州刺史,柳庆远与韦睿之外的雍州刺史,也全部为宗室子弟。梁武帝的八个儿子除萧统作为太子未能出镇外,其余七子出镇时均不满十岁,南康王萧绩与湘东王萧绎出镇时都是五岁。梁武帝的孙子萧大心出镇时十三岁。梁武帝重用宗室的政策与宗王出镇制度,加强了皇权,保持了政局的长期稳定。但是,宗王拥强兵各居一方,很容易引起叛乱与内讧。在侯景之乱的动荡局
宋孝武帝与明帝等对宗室子弟的猜忌杀戮,致使皇室失去藩屏,皇位被萧道成轻易夺取。故齐高帝萧道成对其子萧赜说: “宋氏若不骨肉相图,他族岂得乘其衰弊,汝深戒之。”梁武帝也谴责宋孝武帝对兄弟们的猜忌残杀,对齐明帝萧鸾对皇室成员的猜忌杀害与萧齐败亡更是有切身体会。宋齐两代皇帝因为猜忌心理使然,残酷杀戮文臣武将与宗室子弟,本来是为了巩固脆弱的皇权,结果事与愿违,加速了自己政权的灭亡。梁武帝接受这一深刻教训,力矫前弊,从未因为猜忌杀戮文臣武将,对宗室子弟更是奉行宽大为怀的政策。梁武帝长兄萧懿次子、西昌侯萧渊藻擅自杀害平定益州的刺史邓元起,梁武帝将他贬为冠军将军了事。临川王萧宏首先望风而逃,导致北伐大败,未受到任何处分。他还“奢侈过度”、“恣意聚敛”,梁武帝亲眼目睹他搜刮的巨额财富后也不管不问。甚至对萧宏两次企图暗杀自己的弥天大罪也未予严惩。萧宏三子、西丰侯萧正德,因为对梁武帝心怀不满而投奔北魏。他回来后梁武帝未怪罪他,恢复了他的爵位; 为了抚慰他,还特地封他为临贺郡王,委任他为丹阳尹、南兖州刺史等要职④。总体而言,梁武帝统治前期在儒家思想支配下,对皇室成员的大部分也能依法严惩,例如,太子舍人、乐山侯萧正则因为抢劫财物、杀死沙门被削爵流放
以上对梁武帝统治思想典型个案的考察有力说明了: “修、齐、治、平”的儒学作为积极入世的思想体系,对于古代中国的政治统治具有不可替代的指导作用; 而消极出世的佛教对于施政治国是不适合的; 以史为鉴的统治思想本身对古代社会是至关重要的治国之道,但要辩证运用、遵循适度性原则,矫枉过正就会适得其反。
(作者系山东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)